稍为涉猎过翻译的人都知道,译诗难度最高,形到意及,只可偶得,更多时候需要越俎代庖,重组句子,重排韵律,有时甚至触动到内容,某些地方等于重新创作。
即使诗的作者自译亦难逃同样的命运,精通德、法语
译诗之难,可见一斑。然而诗歌特有的音乐节奏和美观格式,具有散文无法企及的魅力。因此很多人都不畏棘途,勇敢地上路。在中国翻译史上,梁宗岱(1903~1983)是其中一位先行者。如果说翻译家有成名作,那么梁宗岱的成名作就是法国诗人梵乐希(Paul Valéry,1872~1945,通译瓦雷里)的《水仙辞》,这是他在上一个世纪二十年代游学法国时所译。当时西诗中译仍在萌芽阶段,有人硬译、直译,结果中文西化,如读天书;有人意译,文字流畅,但常常背离作者原意。处于两者之间的佳作难得一见。《水仙辞》此时出现,令人耳目一新。译者对原作如此心融神会,笔墨如此淋漓尽致,译到好处时,中法文浑然一体,令人难以相信出自一位学习法文不过两三年的二十四岁青年之手。译文在《小说月报》发表后,引起文坛轰动。自此之后,梁宗岱乐此不疲。不过,数十年没有停笔,所得译诗却不多。这是因为他是一位完美主义者,译不厌精,以“千锤百炼”来形容毫不过分。
1937年《文学杂志》一卷二期发表了梁译莎士比亚《十四行诗》第三十三首,最后两句译文是:
我底爱却并不因此把他鄙视,
既然天上的太阳也不免瑕疵。
编者朱光潜先生在后面加上一段“编者附注”:
末行原文为Suns of the world may stain when heaven’s sun staineth。译文省前半,如将后二句译为:
我底爱却并不因此向他白眼,
人间太阳会失色,天日还常暗。
似与原文较合。
编者拽作者的后腿,实属罕见。但他们两人是文学上的挚友,一见面便争论不休,这次不过从幕后转到台前而已。杂志出版后,有人打抱不平,认为梁译道出原诗含意,而朱译连“达”也未做到。
三十多年后,1963年5月至1964年3月,香港《文汇报・文艺》以《莎士比亚十四行诗》为题,分三十二期一口气连载了梁氏的一百五十四首全译。这两句译文,梁氏已经改为:
我的爱却并不因此把他鄙贱,
天上的太阳有瑕疵,何况人间!
在他的译诗集《一切的峰顶》序言中,我们看到梁宗岱自订的译诗三原则:
1.严格选题:“这里面的诗差不多没有一首不是他反复吟咏,百读不厌的每位大诗人底登峰造极之作”。
2.深入理解:“深信能够体会个中奥义,领略个中韵味”。
3.译不厌精:“不独一行一行地译,并且一字一字地译,最近译的有时连节奏和用韵也极力模仿原作”。
梁宗岱苦心孤诣去攀登译诗高峰,加上他天生的诗人气质,最后达到的境界是留在山脚下望山兴叹的人无法想象的。他的作品当年得到广大读者垂青,至今仍广泛流传,未来一定也不会被忘记。
(《梁宗岱著译精华(插图本)》6卷,刘志侠校注,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12月版,153.00元)